萧家（上）

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缓缓而行。红木车身雕刻着碧水金荷的纹章。镂空雕花车窗选取的亦是盛开的荷花纹样。
车内，身着紫色外袍的男子侧卧于铺着羊绒厚毯的座位上，半支头颅闭目养神。
男子一头黯淡灰发颇显苍老，却有着一张年轻的面孔。虽年轻，却是一副病容。
“傅西泠回那溪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腰系独特木简，正是刚从泰丰楼出来的君华雍，他开口说了他上马车后的第一句话。
灰发男子并无反应，仍是闭目。
“她是无双商会派来的代表，为了商会结盟的事。”
语音一落，车内再度恢复宁静，无人回应。
君华雍不以为杵，习惯了对方这样的反应，只是径自说着自己要说的话。
“所以那溪商会不打算同意结盟。”
谷潋泱让傅西泠作为代表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君华雍绝不会给傅西泠任何好脸色看……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这种事情，不用跟我说。”
闭目的男子幽幽开口。他有着极好听的音色，给人清风拂面般的感觉。
漠然话语让君华雍暗叹口气，然后他说出了对方想要知道的消息。
“东西已经到手了。”
“真假？”
“由送东西来的人亲自试验过，是真的。”
“相关人员呢？”
“什刹城所有与他相关的人，都已经‘患病身亡’。”
闭目男子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
“一切按照预料中的发展。唯一的意外是傅秋朝与上官宁的亲事。如果上官家介入……”
说着这里，君华雍欲言又止，敛眉沉吟。
“如何？”
男子问道，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却让君华雍神色一凛。
“不如何！”他直了直背脊，神色转为决然的肯定，“即便是上官家介入，对计划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不会让眼前这个人苦心安排了这么多年的计划失败，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会帮助这个人实现愿望。
即使因此让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甚至付出自己这条命，他也绝不会有任何犹豫！因为这条命，本就是属于这个人的……
“有个消息，散布出去。”
幽冷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君华雍一愣。
“什么消息？”
闭目男子转了转头颅，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撑着。一抹碧绿随着他的动作在耳际的灰发间闪耀。
然后他语气平平的开始陈述即将掀起满城风雨的消息。
“傅仰群与上官慕荷有染，双双死于司徒奉天剑下。司徒奉天嫁祸飘雪楼，又命司徒玥琤踏平飘雪楼，以此掩盖真相。”
他的话尚未说完，对面的君华雍已经瞠目结舌，惊愕当场。
半晌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真的？”
他拔高了音量的疑问终于让闭目男子平静如沉眠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
“你很惊讶。”
“我……”
眼神一接触到对方嘴角那微微勾起的弧度，君华雍立刻住嘴。
对，他不该惊讶。根本不该！这消息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计划有利！
如果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必定会对傅家和上官家的联姻造成影响；不仅如此，上官家和司徒家的关系，傅家和司徒家的关系都会产生裂痕，这样对他们的计划绝对有利！
但是……为何在这个时候才让他散布这个消息？若是在一年前人刚死的时候这么宣扬，岂不是能更早的离间傅家和司徒家，也能让计划更早的完成。
君华雍不解的看着一直处于闭目养神状态中的男子，后者已经敛起方才的淡笑，病气笼罩的面容一派安详。
突地，平静面容大变，男子眉宇狠狠拧起，一串猛烈的咳声响起在车内。
这样的情形君华雍已经见过无数次，他双手紧捏衣料僵坐，心中万分焦虑，但是无能为力。
每当这个时候，他对那傅西泠的怨恨就会更深一分。如果不是因为她一年前的见死不救，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病到如今的地步！
咳声渐止，变为急促的喘息，捂在嘴上的白绢随着手的无力垂落掉在地上，触目惊心的鲜红迅速晕染开来。
君华雍眼瞳骤缩，急道：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如听从闻人家卦师所言……”
紧闭的双目蓦然绽开，男子眸似黑潭幽深无底，看着君华雍的视线森寒阴冷，阻却了他到嘴边的话语。
“做好你分内的事。”
＊＊＊　　＊＊＊　　＊＊＊
西泠打着伞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司徒府的时候，细雨已停。
正打算回北院自己的屋子安顿一番，身着围裙的中年女子已闻讯而来，在司徒府鸟语花香的小花园中截住了她。
时隔一年后的母女重逢，很意料之中的没有拥抱或眼泪。她娘亲一见到她便一把抓起她的手拉着往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女儿！你回来的正好！来来来，跟娘去试菜，娘为你大哥的婚宴准备了很多新菜品，有……”
西泠及时打断了她娘亲的兴高采烈。
“娘，大哥成亲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没有写信告诉我？”
手中依然握着锅铲的女子回头疑惑的瞄她一眼，脚下的步子依然大步流星。
“没有吗？我月初的时候给你去过一封信，里面没有写吗？”
“你只写了卿卿的事……”她娘亲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这种事都能忘记……再说到卿卿，“而且，你还没有说明白卿卿到底是跟谁私奔了。”
“哦，卿卿啊，跟那关明浪啊。”
西泠被这名字吓了一跳！
“关家四少！那为什么要私奔？”她原本以为是家里会反对的那类人，既然是大名鼎鼎的关家四少，为何要走私奔这条路？难道说……
“有人阻止他们在一起？”她问。
她娘亲在前面只是耸了耸肩。
“没有啊。可能他们觉得这样比较有激情吧。年轻人嘛。”
西泠一阵无语。
“关家知道这件事吗？”她又问。
“没有吧。女儿，所谓私奔是很秘密的事情哦。”身为娘亲的女人回头朝女儿眨了眨眼，一脸笑容。
“那娘亲是如何得知的？”
“哦！那晚我研究新菜研究到很晚，回去睡觉的时候刚好看见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那关家小子想对你妹妹来场夜袭，结果发现卿卿拿着包袱出来接应，我就知道我的第二个女儿也到了该离家出走的时候了。这两个孩子还在院子里对着我的房门鞠躬磕头。态度是不错，但是我还没有死，他们完全可以对着我本人做这些事情，你说对不对啊，女儿。”
娘亲没有回头，所以没有发现身后的女儿脸上的怪异表情。
西泠深吸了口气，将母亲那番怪论调抛诸脑后，换了个话题。
“娘，大哥真的要成亲了？”
“对对，你大哥终于要成亲了！娘等这一天等了好几年了！那上官姑娘真是厉害，也就是来吊唁城主夫人的那几日，就让你大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那上官姑娘今日到那溪，你刚好可以见见未来大嫂……不好！”
前面的人突然停步，西泠差一点止不住去势，撞上突然转身的娘亲。
“娘，怎麽了？”
她娘亲此刻一脸为难的看着她。
“女儿，你那间屋子我让人重新布置了要给上官姑娘住，那间屋子跟你大哥的屋子正对面，适合他们小两口交流感情。”
所以，结论就是她的屋子不能住了。
西泠眉头动了动。
“卿卿的屋可以住吧。”
那为难表情更深了一分。
“你知道娘不喜欢看到你爹的东西，容易睹物思人。所以卿卿走后我就把你爹的东西全都堆在她房里了，要重新整理的话……”
“不用了，娘。我就住到府外。”西泠干脆道，反正她也留不久。
不过，人一走就把屋子重新利用，她娘亲的动作是不是太快了，就不担心女儿们回来没地方住？还是说，根本不想她们再回来了……
“南院还有几间屋空着，二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过来暂住……哦不，二姑娘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西泠回头，惊讶的看到了一个她这次回来根本没有打算见到的人。
惊讶过后，她才意识到这萧家大婶刚才一番话的意思，正想拒绝，她娘亲已经先一步开口。
“那太好了！兰裳妹妹，泠儿暂时托付给你了。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忙着秋儿的婚事，实在分身不暇。”
很欣慰的走上前，将手中抓着的女儿的手放到了那萧家大婶的手中。
那萧家大婶满脸堆笑，紧紧握着西泠的手，让西泠惊疑更甚！
“当然！大公子与上官姑娘成亲是件大事！白姐姐你就安心筹办婚事，二姑娘我来照顾，你不用担心。”
两个中年妇女互视着呵呵直笑，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些动静，让西泠的娘亲立刻回神。
“哎呀听这动静一定是上官姑娘到了！我得去看看！泠儿，先跟兰姨去南院安顿下来再说，去吧去吧。”
随手挥挥，人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西泠看着那精力充沛的背影，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她娘亲果然不需要她担心啊……
“二姑娘，跟我来吧。”
萧家大婶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凤眸从被紧握的手移到对方那张被精致粉饰过完全看不出年龄的风韵容颜上。
“兰姨。”
“嗯？”
“您的脸不累吗？”
萧家大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顺着转身走步的姿态侧向了另一边。
“什，什么？”
手指漫不经心缠绕上了垂落在胸前的发丝，她跟上萧家大婶略显急促的步子。
“我说，您明明不想笑，非要堆出满脸笑容不辛苦吗？”她很好心的解释了自己的刚才的问题。
一阵沉默。片刻之后，干涩的呵笑声响起。
“呵呵，呵呵，二姑娘真幽默。”
幽默？西泠挑眉，她并不觉得自己幽默，也很肯定这位大婶也不觉得，这一点从大婶捏握她手的力道可以看出来。这位萧家大婶明明一向不喜欢她的……
那么让这位萧家大婶一反常态装出笑脸对她的原因是什么？为了那必须与她“结发共生”才能活下去的儿子？
一步步被拉向了南院，心里的疑问也渐渐了然。这次回来她需要面对的事情，就此多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