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壹章

　　到了仁濟醫院，才發現正是禁止探視時間，小穆與莎比頓時松懈下來，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打發這漫長的等待時間。

　　仿佛有壹種默契似的，兩個人徘徊在醫院門口壹會，便又壹起朝剛剛過來的路上走去，有壹搭沒壹搭地說著話。

　　仁濟醫院所在的山東路正是當年外國人租界集中的區域，兩邊的建築像白森森的骸骨，殘留著洋人當年的遺因。走在這壹段的上海的道路上，可以充分體味到上海身處的中西混血兒的性質。那種厚重的石頭壹般的墻體、帶著拱形的碩大的窗戶、刻著細膩雕花的飾物，經過歲月的奸汙，像壹個人老珠黃的妓女，靜靜地哀嘆著自己的年老與衰敗。

　　但街道仍是鮮活的，帶著世俗痕跡的上海的普通人的生活，像流水壹樣川流不息地流淌過這些蒙塵與棄婦般的建築，無情地鄙視著冰冷無情的洋房的框架，以自身特有的橫掃六合的塵俗的趾高氣揚，訴說著今日主宰了上海即刻現實的榮耀。

　　上海的歷史凝固在這些建築上，但是當下的現在，卻是那些糞車、那些流淌在道路上的汙水、那些蒼老的蠕動的腳、那些吞噬著菜市場的農產品的塑料袋所統帥著的，這就是充滿著濕氣的、彌漫著煙火氣、呼嘯著俗氣的最平凡的生活。

　　上海，就是這樣壹個包羅萬象的復雜的大雜燴，它是上層建築，但也是世俗的經濟基礎。上海有著時尚的虛假的外表，更有著骯臟的最底層的本質。從上海這個原生態的雜燴湯裏，可以提煉出各種人們需要的元素與營養，對其中任何壹種提取物的分析，只能是壹種盲人摸象的理解。上海，是色情，也是純潔，上海是高雅，也是平庸，上海是少女的城市，也是老婦的皺紋，這裏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窮人的地獄……在這個城市裏交織著層層疊疊的生態圈，只要妳願意，妳可以盡興地在妳所選擇的生存層面找到自由的呼吸。這種容納，就是上海的最偉大的優點。

　　當莎比與小穆能自由自在地走在上海的道路上，就是因為上海的巨大的吞吐與蓄汙的能力，就是因為上海的寬厚的從不言棄的兼收並蓄的偉岸胸懷。

　　沒走幾步，便又來到了永遠人來人往的南京路，壹道銘刻著”南京路步行街“的深色的墻體橫在道路中央，毫無疑問，面前就是上海的最繁華地段——南京路了。

　　兩個人也沒有商量，就走向了步行街方向。莎比張大眼睛，努力註視著眼前的這壹片寬廣的街道，嘴裏輕聲呢咕道：”我好久都沒有到南京路上逛了。“

　　”是嗎？我也是。“小穆應聲道。

　　”這麽壹會沒來，南京路的變化倒真是挺大的，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又小又窄的南京路了。“莎比揚頭四望。

　　對面不斷有人流擊穿他們兩人並肩的行走，這是因為他們站在街道的中心線上的緣故，小穆向右邊走了走，莎比也移過來，靠近了他，兩個人隨著順向的人流向前走著。

　　莎比擡頭仰視著南京路上的半空，識別著曾經熟悉的標誌，”我記得小時候要貼著墻跟才能走過南京路，現在倒是挺寬敞的了。“

　　”妳小時候經常過來玩嗎？“小穆好奇地問道。

　　”小時候我住在公公家，就住在黃河路的後邊，知道嗎？從國際飯店與大光明電影院之間的那個巷子裏進去，就是黃河路。“

　　”那真是榮幸啊，妳原來住在上海最熱鬧的繁華地段。“小穆感嘆道。

　　”哪裏有這種感覺啊。我印象中，覺得與住在小鎮上沒有什麽差別。上海真是很奇怪，妳看南京路上人來人往，但妳壹離開這條道路，就壹個人都找不到。走吧，反正時間還早呢，去看看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吧。“

　　”太好了，也見識壹下妳長大的地方。“

　　”很遺憾，那個地方拆了。如果不拆的話，我說不定現在還住在這兒呢。“

　　”為什麽拆了？“

　　”聽說就拆到我公公家的那個地方，現在人們都說這裏是上海的中南海，黃浦區的主要領導都住在這個地方呢，我記得那個地方叫‘金色時光’小區。上海的太陽就要從這裏升起來了。妳想能搶到這個黃金地段的能是什麽人？不是那些當官的，能搶得到這塊地皮嗎？“

　　”那妳公公搬到什麽地方去了？妳為什麽不隨著他們壹起住？“小穆問道。

　　”如果公公在，我肯定是另壹種樣子了。“莎比的臉上蒙上了壹種淡淡的陰霾，掛著壹種不堪回首的苦楚，”公公最喜歡我，我家裏有很多照片，就是公公給我拍的。後來公公去世了，他死的太快了，突然間就倒下了，再也沒有醒過來。公公去世後，婆婆還住在這兒，沒多久，黃河路這兒就開始拆遷了，婆婆搬到了徐匯區的娘娘家了，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壹個家。“

　　”那妳爸爸媽媽為什麽不要妳呢？“

　　”他們早就離婚了，我小時候就壹直住在公公家。“莎比抿動著嘴唇，若無其事地說道。

　　邊說邊走，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已經走到了人民廣場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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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廣場那兒，像壹塊永遠不曾愈合的傷口，整天大腹便便地裸露出它的癱軟的身體，任人宰割。當小穆與莎比來到人民廣場的門前，發現四周隔著柵欄，裏面不知在進行著什麽樣的建設。

　　”天哪，我懷疑壹年來這人民廣場有沒有停工過。“小穆感嘆道。

　　”妳壹年沒來過了嗎？“

　　”好像有這麽長了。記得去年這裏修過街地道，今年地道修好了，人民廣場又做手術了。從來沒有幹凈利索地看過人民廣場是什麽樣子。妳多長時間沒有來過了？“

　　”我也好久不來了，就是路過這兒，我也沒有上到地面來看過。“莎比說道。

　　兩個人走在人民廣場前的空地上，看到了那個為當年犧牲的革命者而建起的紀念墻，它在這個暴發戶式的城市裏，顯得格格不入。

　　人民廣場顯得很是開闊，國際飯店的正面可以遠遠地看得很清楚了。莎比仰著頭，瞇縫起眼睛，看著國際飯店，”小時候，我在家裏的窗戶就可以看到國際飯店，當年它可是上海最高的建築呢(存疑)。那時候，阿婆經常帶進去，我記得裏面有壹個銀行，櫃臺老高啊，我什麽也看不見，只看到阿婆的腿，我就抱著阿婆的腿，晃過來晃過去，催阿婆早壹點離開。阿婆嫌我煩，就哄我，叫我不要鬧，完了帶我到它的底層餐廳去吃涼拌面。其實我心裏的目的就是這個啊，看到外婆答應了，也就乖多了。“

　　”沒想到妳小時候也挺鬼的啊。“小穆笑著說道。

　　”其實，我現在感到小孩的那個聰明，都是因為好吃引起的。“莎比的臉上露出明凈的微笑。童年的回憶總會使人變得單純而幹凈。”小時候，可喜歡吃涼拌面了，整個南京路上到處都有得涼拌面賣，也算是南京路上的風味小吃了。“

　　”沒想到妳喜歡吃面。“小穆說道。